疫情期间常常听Ludovico的作品,蛰居陋室,埋头科研,不问世事,倒也颇映衬了他作品中空旷辽远的寂静和哲学思索。
在经过了盲目自信、怀疑论、疲乏应对、指责中国之后,新冠疫情在美国的爆发,终究还是成为了社会的主要议题。搬空的超市只是一个缩影,标志着不管你是否愿意,都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 生活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安宁祥和。而现在,被疫情考验之后的美国社会,更多的人开始意识到,再也回不到疫情之前的样子。纽约州长Cuomo在一次例行的发布会上说:人们都想要回到生活常态(back to normal),但事实是,回不去了,我们只会进入到一个新的常态(a new normal)。
之前在Twitter上看到一个老美说,新冠疫情就是美国政府的一个谎言,目的是用来操纵民意,为大选服务。那时大多数美国人对于新冠是比较乐观的,而当时我只是觉得这人真傻,她不知道中国人民抗疫付出的代价有多大,得到的教训有多深刻,她只要稍微看看国际新闻,就会知道这个疾病的严重性,怎会是捏造之实。半个月之后,奥斯汀市政府宣布城市限行,民众居家禁止外出。一时间,所有人都被拽进一个陌生的现实,它就在那儿,至今仍然在那儿。
但我后来意识到,她的那种不屑,或者是无可奈何,大概是对的。那不代表她不看国际新闻,事实是,获得真相对改变现状的帮助太小,而听信谎言,或者是厌倦与逃离,也不一定是愚蠢的表现。不管形势如何发展,普通民众,除了恐慌性地抢购生活物资,在这种宏大层面的公共安全事件面前,又能做些什么呢。今天可以是新冠疫情,明天可以是任何突发事件。但生活总要继续,总要果腹,病死和饿死,又有什么区别。就算病死和饿死有区别,在最终报给总统的伤亡人数里,也都只是数字,背后的故事谁又会去讲述。
纪录片《华氏911》里说,他们把恐怖指数调到高,民众开始疯狂抢购,囤积自卫;然后又调到低,民众又像往常一样推婴儿车在公园散步和遛狗。不断地往复着模棱两可的语境,正如整个疫情当中,川普政府对于病毒危险性的评估不断反复闪烁其词,模棱两可,而真正应该领导疫情防控的Fauci博士却被拒绝参与众议院的新冠听证会。事实上,模糊的语境只会让民众不知所措,当民众足够恐慌,他们便像绵羊一样温顺,可以随意地剪他们的毛。就像训练一条狗,你叫它坐下,然后叫它打滚,刚开始要滚你又叫它站起来,狗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
人们希望真相,但谎言和真相,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相互转化,而又被权威所利用,唯一的区别是,做谎言的帮凶,浑水摸鱼;还是做真相的寻找者,逆流而上。不幸的是,人类所建立的这个系统的复杂度和信息的非对称决定了,没有绝对的真相,也没有绝对的谎言。大概更永恒的,只有我们的这个胃了罢:平民的胃是早中晚三餐,是早九晚五有班可以上;既得利益者的胃是道琼斯指数,是一年四季有资本可以攫取。毕竟,胃才是任何文明,任何语境的最终动力,因为那些没法填饱自己胃的物种都灭绝了;毕竟,既得利益者们所做的一切,大概也是为了他们的后代的胃可以不用空着。
对饥饿的恐惧,是刻在人类骨子里基因里的。而疾病,同样如此。所有人都在玩着同样的生存游戏。
1976年版的爱因斯坦文集中译本第一卷开篇中“自述”的第二段写到:
“当我还是一个相对早熟的少年的时候,我就已经深切地意识到,大多数人终生无休止地追逐的那些希望和努力是毫无价值的。而且,我不久就发现了这种追逐的残酷,这在当年较之今天是更加精心地用伪善和漂亮的字句掩饰着的。每个人只是因为有个胃,就注定要参与这种追逐。而且,由于参与这种追逐,他的胃是有可能得到满足的;但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却不能由此而得到满足。”
我大概是非常同意这段话的,也惊叹于少年时期的爱因斯坦便已有这样深刻的见解。而我也对自己写下这些文字感到一些隐藏的担忧,我们这些研究物理学的人,本是没有足够的经验和资历来对社会现象做过多的评述。但我们仍然发现,社会和自然至少在基本的逻辑上,是按照相似的法则来运转的。比如说生态系统中的物质能量流动的结构就和社会中的物资供应链很相似。著名的马太效应也能找到自然中的起源,比如热力学中的Ostwald Ripening 效应就说,在同一个压力环境里面,大气泡的增长都是以小气泡的消亡为代价;又比如食物链顶端的物种数量可能只占一个生态系统中物种数量的不到百分之一,但却统治着系统中大部分的资源。所以大概自然界中的“穷者愈穷,富者愈富”比人类社会更严重,毕竟作为人类的我们还发明了公平和道德来对冲自然法则。
爱因斯坦的思路其实还是物理的思路,或许过于简化,但他揭示了一个模型,那就是社会就像自然一样,构建于一些简单的法则,比如胃的满足;但社会的复杂度,则来自于法则衍生出来的结构,比如掩饰,比如修辞,比如文明。
真相,或者谎言,都是修辞。而胃,才是真正在运作的东西。
前段时间Twitter上有一则赞数很高的帖子如是说:不是新冠疫情导致了社会的撕裂(divide),而是新冠疫情揭示(reveal)了一个撕裂着的社会。邻居们开始不赞同彼此的观点;民粹开始系统性地对抗精英,对抗建制(establishment),对抗生产力的进步;大量的人开始失业,并将失业的原因归咎于从墨西哥偷渡过来的移民;每个人都和他人物理隔离,却在互联网的世界里继续争吵。而在这种争吵中,谁也不会被谁说服。
这一切,其实早在新冠以前就已经开始。
在新冠之前,社会不就已经在往着嘈杂的网络,疏离的物理联系,越来越多的人类丢掉工作的方向发展了么?新冠只是加剧了这种转型的阵痛。人类面临的,是一个生产力模式的变革,我们将被迫更深刻地去审视人类在自然中的位置,审视个体在社会中的位置,正如人类积累的知识中所探讨的那样。人类的发展模式将越来越不依赖于人际联系,而是依赖于一个个共同的理性的大脑们以及它们所构建的生产力爆炸式增长。讽刺的是,如果说工业革命以前或者说早期的工业革命中,大部分人口为生产力与资本贡献了宝贵的劳动力,那么正在进行的智能化革命则剥夺了越来越多人口的工作。这部分人,这一大部分人,除了加入民粹和反智的潮流,还有别的选择么?这种转型是一种系统性的对低效率人类劳动的价值否定,它不仅是经济上的,也是文化上的对大众的边缘化。如果大众越来越无法参与到生产力的进步中和基于生产力的文化构建中,那社会的撕裂是必然的。也有很多人在说,智能化革命虽然替代了很多人类劳动力,但它也带来了新的工作机会,比如算法工程师,物联网开发者等等。这是一种乐观的估计,事实是,逐利的资本会愿意帮助大众具备获得这些工作机会的技能吗?如果20%的失业率是因为工作效率是普通人类10倍的机器替代了他们,那么你可以构建一种模式使得这20%的人以更高的效率去替代这些机器吗?要知道,这些机器的效率也会越来越高,而创造这些机器,可能都不需要哪怕是2%的人。
人类从蛮荒走向文明,是因为胃的驱动,我们打败了野兽,获得了食物,是因为人类可以思考,可以想象,可以定义真相,抑或是谎言。而文明也在塑造着我们的胃。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塑造着人类和自己的关系,和自然的关系。我们真正应该思考的是,胃将把人类从文明带向何方,文明会是我们存在的最终形式吗?也许会,也许不会。但确凿的理解是,文明正在以一种我们不充分理解的方式改变着修辞的版图,改变着胃的属性,而于此间,真正危险的事情是,除了接受这种改变,我们似乎没有第二种选择,因为每个人只有一个胃。